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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粗取精读红楼

  《红楼梦》原稿残损,除后四十回续书外,在传抄、刻印过程中,前八十回也难免掺入他人改笔。按理任何文章也不能说就一个字都动不得,然“代大匠斫者,希有不伤其手”,续书改笔鲜有成功者。越是故意模仿,越易出乖露丑,往往东施效颦、鹦鹉学舌。

  第六十四、六十七回脂评来历缺,《蔡义江新评红楼梦》六十七回取戚序、甲辰等本(以下简称“繁本”),文字比据程甲本排印出书的各种常见簿本(以下简称“简本”)多出不少。此回目“繁本”为“馈土物颦卿念故乡,讯家童凤姐蓄诡计”,“简本”为“见土仪颦卿思故乡,闻秘事凤姐讯家童”。前半回说的是薛蟠从江南给宝钗带了些文具、玩器等“土物”,宝钗分送园中姊妹,黛玉见了牵挂家园爸爸妈妈,正在悲伤落泪,刚好宝玉走来,想方设法逗她高兴,又拉她同去宝钗处道谢;后半回是凤姐知道贾琏偷娶了尤二姐,详细询问旺儿、兴儿两个家奴,暗暗地策画该怎样“支配”那尤二姐。宝、黛二人同去向宝钗道谢之前的文字,繁、简二本大体相同,应为雪芹原稿,尔后则差异颇大,尤以凤姐“训家童”一段为甚。蔡先生认为,“简本”修改多不高超,而“繁本”总体上优于“简本”,更挨近原作。不才认为,“繁本”中有不少文字必不出雪芹笔下,而是掺杂进去的庸手改笔,简言之就是两个字:不像。

  榜首个“不像”的是黛玉。她看了宝钗送来的那些家园土物,许多必是幼时用过、玩过的,想自己爸爸妈妈双亡,仰人鼻息,“既无叔伯,终鲜兄弟”,怎不悲伤?紫鹃跟从日久,知她心意,在旁絮絮抚慰。此刻宝玉来了,忧虑若顺着她把思乡的话挑明,必使黛玉愈加悲伤,便成心东拉西扯、装憨卖呆。紫鹃的一番言语,宝玉的一通言行,无不合情合理,非雪芹之笔不能。但随后的黛玉就开端“不像”了。

  宝玉提议一起去宝钗处道谢,二人见了宝钗,黛玉道:“大哥哥辛辛苦苦地能带了多少东西来,搁得住送我们这些处,你还剩什么呢?”此话必不出颦卿之口。榜首,“黛玉原不愿意为送些东西来就特特别道谢去”,此刻钗、黛之间已结“金兰之契”,情同亲姐热妹,早已不分彼此,宝钗送燕窝让她每天早上熬粥(四十五回),现在岂肯为了一点礼物就说些“客言套语”?连那次凤姐送来暹罗国进贡的茶叶,黛玉虽觉得好,不也是等凤姐问起才随口道了谢吗(二十五回)?第二,宝钗送黛玉的东西,本是比其他姐妹加倍的,此前宝玉为逗她高兴,还成心说她哭是因为送的东西少。宝钗送东西本来是个心意,原不在贵贱多少,以黛玉心性岂能不知,怎样见了面却这样说多论少算剩下呢?颦卿岂小家子乎?第三,宝玉常常将自己与黛玉称为“我们”,而“我们”可不是随意说的,那次袭人无意中把自己和宝玉说成“我们”,便遭了晴雯一通抢白(三十一回)。此刻与宝玉同来,当着宝钗的面,黛玉岂肯说出“我们”二字?随后宝玉说“下一年再带什么来,我们还需要姐姐送我们呢”,黛玉便道:“你只管说你,不用拉扯上‘我们’的字眼,姐姐你看,宝哥哥不是来给姐姐道谢,竟是又要定下下一年的东西来了。”“心较比干多一窍”的黛玉不让宝玉拉扯“我们”,怎样自己却“我们”起来?

  “简本”里那句道谢的话出自宝玉之口:“大哥哥辛辛苦苦带了东西来,姐姐藏着使罢,又送我们。”若一定说这是改笔,却是更显合理:提议来道谢的是他,开口道谢的也是他,“又送我们”,也契合宝玉口风。蔡先生对“繁本”黛玉那句话加评“思忖得细”,其实若细细思忖起来,黛玉的话倒显得未加思忖:那次黛玉要认薛阿姨做娘,宝钗说认不得,还说要将黛玉说给哥哥薛蟠(五十七回)。有这个打趣话在那里,黛玉还会在宝钗面前自动提起“大哥哥”吗?

  宝玉和宝钗也“不像”。宝钗问:“你二人怎样来得这样巧,是谁会谁去的?”——蘅芜君必无此问。榜首,此话本来不通,不谋而合为“巧”,既曰“巧”,怎会有“谁会谁”呢?若二人相约而来,那又何巧之有?第二,宝钗岂不知宝、黛二人,他们既一起前来,必有一番故事,也未必乐意明说,虽然此刻三人之间已不似开始那般奇妙,宝钗也必不会自动探问他二人之事。若说一个“巧”字,唯有“小性儿”、疑心的黛玉,那次她“摇摇地走了进来”看宝钗,见宝玉已在,才会说“我来得不巧,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”(第八回)。第三,二人同来道谢,若问他们“是谁会谁去的”,则不论谁会谁,那被“会”的岂不是本来没想来而被另一人拉了来吗?以宝钗细致心性,亦当必无此问。

  宝玉说了是自己去会的黛玉,“谁知到她家,她正在房里悲伤落泪,也不知是怎样回事这样爱哭。”怡红令郎必无此言。此前宝玉已明知黛玉之哭是因睹物思乡,自己十分困难才劝好了她,此刻当着宝钗,怎会再去说她悲伤落泪?后文说黛玉瞪了他一眼,宝玉自知讲错,又说了些拯救的话,那几句也很“拙”。宝玉在黛玉面前讲错也多,唯有“也不知是怎样回事这样爱哭”一句,雪芹必不使之出于宝玉之口。黛玉一哭,宝玉每来抚慰,那是忧虑她哭坏了身子,绝非不明白她为何爱哭:绛珠仙子本来就是来“以泪还账”的,让神瑛仆人说她不知为什么这样爱哭,大大不合情理。宝琴给宝玉看《桃花行》诗,宝玉一看就说是潇湘子稿,宝琴说是自己作的,宝玉决然不信,说唯有林妹妹从前离丧,才会作此哀音(七十回),这会子怎样又不明白她为何爱哭了呢?此乃俗手掺杂,愚认为再无疑问。

  随后又说起黛玉的病,宝钗劝说了一番,“妹妹别怪我说,越怕越有鬼。”宝玉忙问道:“鬼在哪里呢,我怎样看不见一个鬼?”宝钗道:“呆小爷,这是比方的话,哪里真有鬼呢!仔细的果有鬼,你又该骇哭了。”黛玉道:“姐姐说的很是,很该说他,谁叫他嘴快!”此处蔡评:“宝玉怎会如此浅陋……是成心说傻话,仍是掺入了他人改笔?怪事!”宝、黛、钗三人相互挖苦打趣抖机锋的文字,不乏其人:“宝兄弟肚子里的故典原多,仅仅惋惜相同,凡该用故典之时,他偏偏就忘了”(十九回);“安静看戏罢,还没唱《山门》,你倒就《状疯》了”(二十二回);“你们通今博古,才知道负荆请罪,我不了解什么是负荆请罪”(三十回)。诸君自去读读看,哪有一处似这般三个五岁鼻涕娃在说故事过家家呢?

  连袭人也“不像”。中心有一大段,先是袭人赞宝钗,又说自己该去看看二奶奶,宝玉夸她是“公道人”“周到人”,蔡评曰“一击两鸣”,又说袭人当受夸奖。此或独具只眼,唯不才期期不敢受教。这大段噜苏话“简本”全无,倒还真让人爽快。袭人去看凤姐,路上遇见李纨的丫头素云,手里捧着漆盒子,说是我们奶奶送给三姑娘的菱角、鸡头。袭人问:“这样的一个东西,仍是我们园子里河里采的,仍是外头买来的呢?”素云说是他人送的。随后袭人遇见管葡萄树的祝老婆子(五十六回探春搞承包制,老祝妈是管竹子的,不知何时又调来管葡萄,亦不知从前雪芹先生赞同否),二人说了半响葡萄,最终祝婆子说“我摘一个给姑娘尝尝”,袭人正色说道:“这哪里使得?……一则没有供鲜,二则主子们尚然没有吃,我们怎样先吃得呢?”此处蔡评:“前问素云菱角、鸡头来历,意图在此补明。总为写袭人之为人。”袭人为人,雪芹写的也多,总是不愿多说一句、错迈一步的。她正色批判祝婆子或许有之,但岂能有一丝想法去置疑一向贞静守礼的“主子”李纨呢?袭人到凤姐那里噜苏半响,说要回去了,“别叫宝玉在家里报怨,说我沉,到哪里就坐住了。”袭人身份,一向半明半暗,“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”(三十一回晴雯语),怎会当着凤姐、平儿的面,说得如同宝玉一刻也离她不得呢?雪芹书中俗话粗话倒也不少,唯“沉”三字,亦似不妥出于袭人之口。

  当然,最“不像”的仍是凤姐。“训家童”一大段,繁简二本差异极大,蔡先生力主“繁本”,说“简本”只管热烈风趣,修改不妥。不才认为,“繁本”中凤姐言语,多有与其素日声口不合之处,文长事冗不能多说,唯凤姐向平儿报怨贾琏的一段,有一句“只惋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”,这就不是“像不像”而是“对不对”了:贾琏“现捐的是个同知”(第二回),按明清官制,等第大概是从五或正六,说“五六品”应不算错,然不妥出于夫人之口,凤姐岂能不知老公详细官品?五就是五,六就是六,何来“五六品”?最离谱的是“顶带”二字,乃有清一代区别官员等第的帽饰。雪芹的书是“无朝代年岁可考的”,为避文网,一直故意防止本朝的痕迹:国都叫“长安”,官制多用古名,贾雨村论列古今人物,最晚的也仅仅唐伯虎、祝枝山等明人。清人剃发,而宝玉常戴着束发冠,娇杏看见雨村“乌帽猩袍”(榜首回),北静王“头上戴着皎白簪缨银翅王帽”(第十五回),何来“顶带”?若现“顶带”二字,就不怕落个诽谤圣朝的罪名?

  总归,这一回“繁本”文字,太多噜苏磨蹭,大不似雪芹一向文笔。若说“简本”改笔有点金成铁处,“繁本”则像有人掺了许多沙子,须逐个滤去,始见真金闪烁。